在寥寥幾百戶人家中，僅有一戶是書香世家。雖然有好幾甲的漁塭，每年收入可觀，但還是維持只有男孩子才能上學堂的傳統。你會在每天清晨五點，看見一個穿花裙子、年約十幾的小女孩，哼著小曲、光著腳步行到河邊提水，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。鄰居都呼她井啊，她是我的外婆。
大戶人家不見得要僱用女傭。外婆是家裡的大女兒，底下有五個弟妹，在那個艱苦的年代，自然應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。外曾祖母是天生的生意人，一早三四點就揹上百斤的布料徒步兩小時到台南市區販售，卻總是能不留半匹布回家。即使和外曾祖父同住一個屋簷下，但經濟來源早已不相干了。外曾祖父是個身穿馬褂、手拿權仗的嚴謹讀書人，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到漁塭巡視一番；外曾祖母則是鳳眼配上櫻桃小嘴、纖細身材的女子。結縭十幾年，外曾祖父卻娶了小老婆。對外曾祖母的感情就變了。即使外婆沒親耳聽到，但她相信是姨娘唆使父親對母親拳打腳踢。以致後來外曾祖母受不了丈夫的拳腳，而默默分房，獨自扛起一家七口的吃住。
小外曾祖母後來也陸續有了六個兒女。因此外曾祖母出外做生意時，姨娘總是叫外婆負責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。外婆年紀小不敢違抗，因為慈祥的母親將姨娘當作自己的妹妹，總是叫她們在家要聽姨娘的話。但有時忍不住姨娘的跋扈，她還是會頂上幾句。再大一些，她也知道如何幫母親抵擋父親的拳腳了。於是，在她十九歲那年，姨娘自作主張幫她做了一門親事，聽說門當戶對。外曾祖母也認為十九歲的姑娘不小了，好多女孩子十四五歲就為人母了，年紀大了不嫁，會讓人家說閒話，相信妹妹不會砸自家的招牌，挑到不好的對象。聽母親這樣說，再加上父親近來也較少到母親的住所發脾氣，外婆安心地出嫁了。
兩年一個孩子，外婆的生活壓力越來越大，沒有一技之長，雖然她不算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，但也感覺快撐不下去了。外公生性好賭，而且嫁了才知道他是村裡最窮的摸海人，靠抓些魚蝦到市場賣些小錢。
外公年輕時長得又黑又高，嘴大、頭尖，這是後來聽母親說的。外婆沒讀過書，對於美醜的感受力並不強。偶爾外公贏錢，會偷偷在四五點，買些魚肉掛在家門口。外婆聽到了，便把母親叫醒，狠狠捏她幾下，母親受不了大哭。因為外公最疼母親，既然吵架已經失效，那他總會心疼自己的骨肉吧。外婆知道他會在門口停頓一會兒，但腳步依然沒往內走。
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六年。直到某一天，附近鄰居看不下去了，經常聽到孩子餓到哭的聲音，紛紛去向外曾祖父投訴：一個好好的大戶人家，怎麼會把自己的女兒嫁去受苦受罪，連孩子都飼不飽，實在不應該。外曾祖父受不了輿論，於是找外公一起投資經營營造廠。外婆的生活終於有了改善的曙光。鹽水溪的茅草屋改建成中山公園旁可以停進四輛拖板車的三合院，三個孩子有了各自的房間，剩下的房間，不是工人就是外公家的親戚會來借住。外公當上股東兼工頭，但還是改不了好賭的習性。即便如此，只要不再像過去一樣苦，這個毛病還可以忍受。而且外公週六也懂得浪漫了，會穿西裝打領帶，帶著穿旗袍的外婆上戲院看戲。
空閒時候，外公總是載著母親，去看馬戲團表演、吃香腸、看海、或者只是無聊地四處晃晃。在外公去世後，母親經常會想起外公的好而淚潸潸。
但外公的工作並不固定，南北到處跑，外婆也跟去工地，幫忙料理三餐，這是她第一次嘗試煮大鍋飯。家裡的一切全交給七歲的母親料理，外婆非常信任母親。史上有名的白河地震也讓外公遇上了，當時他們正在趕建白河水庫，幸好工寮都是木頭卡榫，劇烈搖晃之後並未倒塌，家裡連一塊磚都沒掉，只能感謝老天爺看顧好人。
外婆又陸續生了三個孩子，外公還親自蓋了間小木屋給母親當遊戲間，那時真算是大戶人家了。只要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，為了工作到處奔波也甘願。可是就在母親讀高二那年，在嘉義一個晴朗的午後。外公愉悅地騎車載同事，準備回工廠發放薪水，卻在十字路口被闖紅燈的計程車撞個正著。後座的同事飛出十幾公尺，當場死亡。外公整個人衝進計程車的擋風玻璃，司機早已嚇得不知所措。母親說若換成現在的安全玻璃，外公完全沒有活命的機會。路人看事態嚴重趕緊報警，外公被送到醫院已經因為失血過多，幾乎休克。外婆聽到消息，差點痛哭失聲，但她忍住，撘計程車從台南一路趕到嘉義。醫生說外公的左腿骨斷裂倒插進髖骨，身上又刺滿了碎玻璃，必須馬上輸血並拔除玻璃，否則小命難保。幸好醫院門口剛好有兩個在賣血的外省人，血型也符合。於是足足輸了三千cc的O型血給外公，才撿回一命。但醫生說外公這輩子是不可能站起來了，目前的手術無法接回斷肢，傷口癒合需要半年時間。外婆聽了淚如雨下，外公好賭，個性倔強、固執又愛面子，要是知道自己一輩子站不起來會怎樣?
而狠心的外曾祖父一得知外公要臥床半年多，立刻招集營造廠的其他股東，商討解散營造廠。因為外公住院期間延誤工程進度，讓工廠賠錢，所以無法配股給外公。外婆平時又不懂得勤儉，龐大的醫藥費已經快吃光戶頭的存款了。三個月後硬將外公接回家，聽人家說青蛙對骨頭很有幫助，於是吩咐母親每天殺一隻青蛙燉湯給外公喝，一天三次，還得幫忙擦拭外公的身體。營造廠沒了，為了維持生活，外婆開始出門打零工，她知道又要恢復過去的苦日子了，但她要像外曾祖母一樣堅強，生活要過，不能被擊倒。外公自從死裡逃生後性情大變，總是動不動哀號、痛哭、發脾氣，身上的褥瘡折磨著他，不能走路的事實打擊他的意志。六個孩子常陪著掉眼淚。好不容易，半年過去了，外公身上的褥瘡好了，但只能坐在家裡發呆。大伙費盡心思安慰他，但外公的情緒不穩定，大呼小叫是常有的事。
而就在某天清晨，外婆照常起床梳洗準備出門工作，卻發現外公已不見蹤影。他不能走，人會到哪裡去?莫非……趕緊叫六個孩子分頭找人。她急著回娘家找外曾祖母，怕外公真的想不開去跳河，那她該怎麼辦?外公車禍住院，她可以自己料理，可是如果只剩下她一個人，母親高中還沒畢業，下面還有五個孩子，最小的才念小學一年級，她怎麼承受得起。從白天找到晚上，整個鹽水溪河床都要翻過來了，還是找不到外公。晚上一家人待在家裡哭，祈求老天爺別讓外公出事。好不容易捱到隔天早上，外婆聽到門口有聲音，馬上跑出來看，竟然看到外公從腳踏車上下來，笑說他在高雄買了一棟房子，明天就搬到高雄。是啊，外婆的戶頭還有六十萬，台南的親戚自從外公車禍後，每個都避之唯恐不及，以前老是來借住的人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。外曾祖父更是絕情，從沒到醫院探望過外公，甚至擔心一家子會找他借錢，常常避而不見。外公毅然決然離開傷心地，重新開始。
鐵道、甘蔗田、稻田、竹林，稀稀疏疏的幾棟房子，其中一棟二層樓的房子就是她們的新家，孩子們都很高興。雖然台南有太多外婆和母親小時候的回憶，但就讓那些回憶住在心裡吧。
外婆在六年前過馬路，被一對邊騎機車邊談情說愛的情侶撞倒在地，腦部輕微出血，醫生曾一度宣佈病危，住在加護病房。阿姨從台北帶了教會朋友南下為外婆祈福，後來血塊雖然被身體自然吸收，但已無法像之前一樣行動自如，腦筋也不靈活了，外公去世後沒多久，外婆便被二舅接去同住。從此，外婆常常回到十九歲，在台南，剛嫁給外公的那一年，但她隱約知道外公已經去世的消息，常說她家在台南，她想回家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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